冬日的太阳来的晚,走的快,赶都赶不上。因此,愈发珍贵。
我晚睡晚起惯了,每次拉开窗帘,总是疼惜又浪费了一阳台的阳光。昨晚痛下决心,上了闹铃,想着八点必能起床,但今天依旧是九点才醒来。机械钟终是没能胜过生物钟的顽固。睁开眼时,光阳已经透过玻璃,从两片窗帘的一小条缝隙中挤进来,顽皮地斜横在我的床上。一咕噜翻起来,快速地洗漱完,潦草地吃了早餐,泡上一壶红茶,便一屁股坐进阳台的阳光里。
阳台的小沙发上,有一本几天前翻过的《汪曾祺散文》,是浙江文艺出版社于世纪初为纪念上世纪中国文学大师而出版的系列文学经典丛书中的一本。十几年前刚买回来时,已浏览过之中的大部分篇章,但未及细读。今日在这样的闲适中,在冬日暖阳的怀抱里,重温汪大师的作品,甚是美好,幸福人生莫过于此。
这本散文集收录的多为汪曾祺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创作的散文作品。从目录编排上看,大体分了四辑。但分辑的维度似乎并不那么绝然清晰,总之,都是忆旧。有童年时代的故乡高邮、有西南联大时代的云南昆明,还有建国初期的北京和上海,当然也有解放后去各地采风的游记。倒是最后一辑比较纯粹,全是写美食的。
我今天有的是时间,打算在这暖融融阳台上与汪大师隔世对谈。所以,便不去随着我的偏好跳读,而是依着本书编辑的引导,以序从前往后看。
首篇写他老家的花园,第二篇写葡萄的种植,第三篇写故乡的冬天,第四篇写故乡的夏天。看到夏日写完,我就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感觉:汪大师莫非是个吃货?
有了这种感觉,就被这种感觉牵引着,要去印证。于是,阅读的心态就变了。无目标的阅读也变成了有目标的追寻。追寻什么呢?追寻他对食物的描写。这是一种很奇妙的阅读体验。
汪曾祺一向善写花草虫鸟,笔触之细腻也是出了名的。所以,他写夏天从植物花草入笔,就很契合他的趣味偏好。我读到的《夏天》正是如此。他写了十余种夏天的花草之后,大概是渴了,下午剖西瓜。“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吃着西瓜就联想到了各种香瓜,细数各种香瓜的性状及香甜。
一个季节自有一个季节的时令食物,费些笔墨并不奇怪。况且,这都是夏天解暑解渴的好东西,纳入选材范围,正常不过。
吃了西瓜,想了香瓜,该去找乐了。于是,蝈蝈出场,童趣盎然。玩累了,天也黑下来。乘凉。赏月。“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的栏杆都湿了”“这时已经很困了”终于进入梦乡。
按一般人的写法,“进入梦乡”了文章就收尾,未尽之处,也权当留白。但是,汪大师还牵挂着核桃,入梦之后还不忘补上一句:“新核桃下来了,夏天才算过去”。
以一种果实的成熟作为一个季节结束的标志,以此送别夏天,再结束全文,恰到好处的应了题。这补的一句,可谓大师的神来之笔。而我所疑惑的是,为什么偏偏要以核桃下山来送别夏天呢,应季的东东多的是,为什么一定是核桃?难道汪大师真的是个吃货?
于是,我回头再看前面的《冬天》。果然,将家乡高邮人家的保暖取暖的种种方法写完之后,非常直接地、干脆利落地将话题切换到了吃食上了,完全省略了起承转合的过程,似是有点迫不急待。“冬天吃的菜,有乌青菜、冻豆腐、咸菜汤”。然后,不惜笔墨,从各种菜的性状到制作工艺,再到烹饪方法及配料的选择和讲究,尾尾道来,不厌其烦。“乌青菜与蟹油同煮,滋味难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猪油炼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冻,久贮不坏,可吃一冬。”“冻豆腐不知为什么是蜂窝状。化开,切小块,与鲜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无不佳。”对种种吃食描写之细致,使我食欲的腺体大开,口水直涌。
冬天当然还没有过去。过了一把美食瘾,再去玩冬天的游戏、雪天的游戏。刚刚玩了那么一阵子,又想起吃食了。这会儿不是想起了什么菜品,而是舂粉子蒸糕,做年烧饼,搓圆子。如同《夏天》等核桃下山一样,《冬天》是做了蒸糕、搓了圆子才放笔。
看看,无论是冬是夏,无吃不欢,无吃不收笔。我的感觉还真没有错。一个成长于旧时代的中国男人,如果不是一个吃货,哪会有如此细密的心思、如此高昂的兴致来写吃食。
不止是写冬写夏离不开吃。翻阅全书,除了写人的一辑极少提到吃外,其他写景、忆旧的篇章里大都挟带着香喷喷的美食。专写美食的一辑就可想而知了。在《宋朝人的吃喝》一文中,有一个细节尤其能代表他对食物的那一份特别的热忱:“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食物不过八品,四个高足的浅碗,四个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圆球似的东西,有点像外面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我摘录这么长一段,能说明问题的,其实只有“用放大镜看”这么一个细节。你说,观赏一幅故人绘的夜宴图,不是专业研究人士,有几人会用放大镜去看呢。然而,汪曾祺就是这个例外。
他对于食物的钟情,无人能及。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爱泡茶馆,在《泡茶馆》一文中,写到了十多家大大小小的茶馆,大多是浮光掠影地几笔带过,而唯独对钱局街附近的一家流连忘返。可是,他并没有写到这家茶馆有什么特色,倒是对茶馆门口买吃食的小摊及食物的滋味大肆渲染,酸角、泡梨、拐枣、葛根对他来说都是少见的,非得品尝其滋味不可。“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买一点尝一尝的”。或许正是因为这家茶馆周围,有这些奇奇怪怪的食摊,促使他成了这家茶馆的常客,并在这家茶馆完成了最初的几篇小说。他对食物的态度,不能说是执着,应该说是虔诚。在《咸菜和文化》一文中,历数了大江南北各种咸菜品种,考证其名称来由,辨析其工艺和口感的细微差异。为了弄清咸菜的起源,大费周折查《说文解字》《齐民要术》等古书,终究没有弄清楚,但并不甘心,说“关于咸菜的起源,我在看杂书时还要随时留心,并希望博学而好古的馋人有以教我”。
正因为有对食物如此虔诚的探索态度和敢于对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买来尝一尝的勇气,所以,他有足够的底气傲视天下吃货。他在《宋朝人的吃喝》一文中毫不客气地对苏东坡老先生奚落道:“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但他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他爱吃猪头,也不过是煮得稀烂,最后浇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里咕叽的”。苏东坡在宋朝也算是一个资深吃货了,但汪曾祺压根没看上眼。可见,对于今天的许多自诩“吃货”的人,在汪曾祺眼里最多只算个苏东坡式的馋人罢了。
不服气的,就去读读汪吃货的散文。不秒杀你才怪。